我坐在吃饭桌前:“马妈妈,我妈爱和你摆龙门阵吗?”
“你妈爱摆呀。她以前老爱上我这儿来,有时顺便买点盐酱油。”马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警觉,“不过那是以前,后来她就不来了。”
我问她原因。
“你妈没说,但我猜得到,是啥子原因。”
那必是有人管着,不用问马妈妈,我听得出来话音。马妈妈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一杯可乐递我,我接过来,谢了她。她说,“六妹哪,你妈妈有一次对我说,孩子就是一种人质,是我们这些做妈的生活的目的。”
“我妈妈这样说?”我一惊,母亲这话含义深奥,朝哪个方向理解都不会错。
“你妈妈在我眼里是最有水平的人,她见识多!”马妈妈感叹道。她说,1963年,她搬到六号院子住,发现院里邻居街上人不理我母亲,说我母亲是坏女人,其实大半出于嫉妒,我母亲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大半害怕居委会,人都是旧思想老观念,因为这个女人是被镇压恶霸袍哥头的老婆,胆大包天,敢不顾一切与人私通,养私生子。众人眼里我母亲连针眼儿那么一个优点也没有,可马妈妈不这么看,虽然公开她不敢,但私下里,她常向我母亲讨主意。她带着感激说:“这个房子就是你妈出主意让我家儿子买下的,包括这个店铺。那时买房多便宜呀,能买到好位置。得谢谢你妈呀,她就是看得远,说这儿开铺子必得生意好。”
我更吃惊。
马妈妈说,她比我母亲年轻十五岁,却不如我母亲。她与我母亲在一起摆龙门阵,两人爱感叹,老了做人难。耳背眼花,记性坏,想起前事忘了后事,颠三倒四,病还多。
我说,是啊,每个人都得走这一步,谁也躲不过。马妈妈,你知道的,我人不在重庆,完全不知道母亲生前过得如何,现在母亲不在了,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盲人,对母亲的好多情况并不知晓。“马妈妈,你一定晓得我妈妈拾垃圾吧?”
马妈妈脸发青,直直地看着我。“我不晓得。”但紧跟着她问我一句,“你啷个会如此想?”
我说,“不瞒马妈妈说,是王眼镜堵住我讲的。”
“那个婆娘嘴里能吐出好家什?”
“所以,我要问你。”我重重地叹口气,“马妈妈,请告诉我吧。”
“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在这儿活到死。”
“马妈妈,我只是要知道真相而已,我向你保证,我不给你惹麻烦。”
马妈妈眼睛里的坚定,有些改变,我握着她的手说:“请你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面子上吧。”
马妈妈说:“六妹,好吧。不过,你听了不要难过,你妈妈她的确捡垃圾。”
我眼泪马上流出来,我母亲真的跟那个垃圾堆的人一样,在臭熏熏肮脏的江边捡垃圾。
马妈妈说:“六妹,不要哭。”她把一片纸巾递过来。
“再告诉我一些,好吗?”
“不是我亲眼看见,是有人看到的。”
我止住哭。马妈妈说,真不该讲这些给我听。她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是她说的,不然她儿子知道了,绝对不会饶恕她,“算了,你妈妈人已不在世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马妈妈打开柜子,拿了一盒蜡烛,交给我,她不收我的钱,让我回去参加丧礼了,她要替下小女儿,小女儿得睡觉,明天要上班。明显是下逐客令,我只好谢了她,站起身来,往六号院子走。
这一坡石阶,从小走,一次次踩上去的脚印,该有马蹄厚了吧,从未像这一次走得如此困难,脚踩下去,像烧铁烫得惨疼。母亲拾垃圾,不走这条路,她走下面的石阶,直接通向江边,捡垃圾,也不必走原路,从江边有一条路可直接通向弹子石或野猫溪废品收购站,卖完那些烂玻璃瓶子、旧报纸、烟盒、废塑料袋子,把几块钱小心地装好,才回家。她手上脸上全是灰,脏脏的,回家得好好洗手和脸,也许,她在回家之前,就在江边把自己清理干净。
不,我无法接受母亲捡垃圾的事。
那完全是马妈妈虚构的。她也说了,她是道听途说。一定是这儿的人恨我母亲编造了这故事,让母亲脸面扫地。退一万步而言,他们说他们的,对我而言,并非亲眼所见,我有一千个理由来怀疑它。
问五嫂吧,她会怎么说?二姐不是已经回答了,老年人脾性变了,不好侍候,自有主张,她要做什么事,谁能管得住?再说,她有事情做,也好打发日子。
等等,二姐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二姐也是听人说,未必亲眼所见。
五嫂自然知道。她与我同龄,与五哥结婚时,很温顺,人长得有模有样,跟小姐姐五官相像,个子也几乎差不多,常有人把她俩认成一个人。父母都是母亲船厂边上的农民,她高中毕业回到乡下,没有找到工作。和五哥结婚后,就到了我们家。结婚后生有一子,她态度变了,嫌五哥是兔唇,自己跑掉。五哥上下左右都找遍,找不到,登报后也没人影,就死心了。突然有一天,有警察打电话来,问五哥是否有五嫂这个人?
五哥说:“是的,她不见了。”
警察说她在河南,被人卖了当老婆,受不了虐待,逃了出来,害怕被人追击,只得找了警察。
五哥问母亲:“怎么办?”
母亲说:“怪可怜的,赶快让她回来吧。”
五哥对警察说,他愿意出路费,请警察帮助她回到重庆家中。
母亲在五嫂回来之前,把家人叫到一起,吃饭。说了五嫂之事,同意五嫂回家,要大家不要看贱了她。
二姐很生气,说:“这种东西以为这个家是一个商店,可进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