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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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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一共四男一女,四个大男人身着漆黑中式孝服演奏乐器,有电子琴和鼓,女歌手也是主持人,她化妆厉害,一身白衣白裤,披着半长头发,三十五六岁,除了脸上有麻点,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女主持人朝乐队做了一个手势,乐队响起《送魂调》。

大肚猫加入,他拿着一把唢呐吹了起来,顿时变了一个人,双眼有神,专注投入,显得生机勃勃。唢呐声比直接放安魂曲唱片要让人悲痛得多,所有人一下子从不同心境里进入与亲人别离情绪。唢呐把开场调吹到高潮,乐队的全班人马,全都扔下家伙,齐刷刷地向母亲牌位三拜九叩,又哭又号,乱作一团。大肚猫从号丧调,转入《追魂调》,若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哪高、哪低、哪哑、哪扬,就会露马脚。

人的喜怒哀乐就像传染病一样,会迅速蔓延。主持人一脸是泪,让孝男孝女们分两排站在母亲的灵柩前,儿子在媳妇前,女儿在女婿前,戴白纱红点的孙辈在后面。不过舅舅、小唐都在行列之中。

主持人说:“全体起立,默哀三分钟。”

哀乐稍微低了些,主持人用一种蹩脚普通话追忆母亲一生走过的历程,用的内容是大姐给她的版本:母亲1923年生在忠县关口寨,十七岁逃婚跑到重庆到六〇一纱厂当纱妹,后来生活所迫,靠在江边给船员洗衣服生存,遇上父亲,有六个孩子,有孙儿孙女九个,享年八十三岁。

大姐跳过了她的生父袍哥头子,直接讲母亲遇上父亲的故事,也跳过了我的生父。大姐大多取材于我写母亲的那本自传,唯一不同的母亲的岁数比我书里大了。她心里没把握,来问我。母亲到重庆时,为了进纱厂,把出生年龄改小三岁,解放后,登记户口,把岁数改回。后来为了找临时工,又把岁数改小两岁。来来回回改岁数,母亲自己都糊涂了。母亲一会儿说她生于1927年,比父亲小十岁,一会儿说她生于1925年。我们几个姐妹更不知道母亲多大,以至于大姐给主持人母亲的经历时,我们争论不休,谁也说不准母亲多大,只记得母亲的生日是3月31日。最后,我说,母亲说过她属相猪,那么可推算出母亲是生于1923年。

“古往今来,人世间,帝王将相,才子英雄,谁能不死?大江东逝之水,淘尽千古英雄,我们的好母亲呀,你一生好名千古流芳,永垂汗青。母亲的恩情比海深,我们像鱼儿游在其中。我们的好母亲是一个纯洁善良的人,一个有同情心道德感的人,一个受老幼尊敬爱护的人,一个让人们永远怀念的人。愿母亲在天堂和父亲一起过好日子,穿丝绸衣服,吃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睡席梦思大床,看背投彩电,打麻将,用金子做的马桶和浴缸。在天堂,不要忘了和我们一起看2008年北京的奥运会,为我们中国人加油!我们的好母亲,你的儿女们再次悲痛地呼唤你:我们的好母亲!安息吧!”

主持人的这些话,是可以放在任何一个死者身上的套话,老腔陈调,有的地方夸张十足,配合着哀乐,却煽动得场子里的悲伤到了顶点,大姐首先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都哭了,一片唏嘘声,有的掏手绢,有的擤鼻涕,有的悄悄抹去泪水,站在我对面的小唐也湿了眼睛。

主持人清清嗓子,宣布由孝子孝女代表讲话。

我们几个子女正在互相推让,大姐一把接过话筒,说她来代表。她说,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她小时候爱和母亲吵架,因为母亲总反对她,下穷苦的夹皮沟三峡当知青,去了才知道母亲是对的;母亲反对她跟第一个丈夫结婚,说表哥表妹不适合,结果等到她要离婚时,才知道母亲是对的;母亲总是先一步知道对错,她这个女儿不孝呀,母亲要原谅她。她朝母亲灵柩跪下来,叩三个头算是谢罪。

大姐说完,大肚猫又吹起安魂调。

主持人拿出镜子,整理了她的妆和头发,把戴在头发上的白麻布带转了转方向,一步一步走到母亲的灵柩前,叫了一声:“妈妈呀,你死得好惨!”就如亲女儿一样扶棺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

“妈妈啊,我的亲妈妈,叫妈妈不应,哭妈妈不醒。洒泪泣血,追忆妈妈。妈妈幼时家境贫,逃婚到了大重庆。世道坎坷多风雨,天作之合嫁我父。六个子女蒙厚爱,出外卖力养全家,劳苦功高恩情深。妈妈啊,我的亲妈妈,叫妈妈不应,哭妈妈不醒。黑纱白花,缅怀妈妈,你撒手去,亲恩未报扼腕伤。”她全身痛苦得哆嗦抽筋,最后泣不成声来,仿佛马上就会闭气倒地。

最后是由三哥三嫂把她扶起来,给了她两百元辛苦费,她才离开母亲的灵柩。

小唐对我说,“她是真哭。”

我有同感:“是啊,有的人流眼泪,但一眼能看出是假的。”

大肚猫听见了,接过我的话说,“我的作家妹子,这是一门职业,真归真,但不会真痛极攻心,昏迷休克。想号多久就号多久,该停就停,收放自如。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得懂各方心理才是,响动搞得太大,四面八方的邻居就会提意见,弄成噪音污染了。搞小了,你们这些死者亲属,不高兴。”

那个主持人换了一身红衣,真把丧事当喜事办。她兴高采烈地发点歌单。大姐拿过来,马上给母亲点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那边马上开唱,调子起得非常高。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大姐跟着唱。她带了头,亲戚朋友争着为死者点歌,二十元一首。通俗歌曲内容五花八门,女歌手改了改词,赢得满堂彩。

小唐来了兴趣,问大肚猫:“这种乐队悼念的形式,岂不是一次群众大集会?”

大肚猫说:“观众会不少,平时亲朋间邻居间很少往来,这时也变相地联络了感情。”

“那你吹唢呐多长时间了?”

大肚猫说他是家传。父亲传给他这本领,反复练习,临场发挥才会惊天动地,哪高、哪低,都非常讲究。吹鼓手在以前可不是下贱的行当,这一行的祖师是孔夫子孔圣人,吹鼓手的家里都供奉着孔圣先师的牌位,他父亲死得早,为了供养母亲,给人吹唢呐。

独眼邻居马妈妈一口气给母亲点了五首歌,引起我注意,一般好几个邻居凑钱点一首,还要商量一番点什么歌好,主意不同,还要讨论过去讨论过来。这儿人都穷,除了打麻将肯出个大团结,那是由于可能会赚回,其他花费都得好好掂量。可是马妈妈不在乎钱,她好像在表达一种特殊感情。她跑上跑下,张罗邻居们给母亲送花圈,借吃饭的桌子凳子,就跟自家过去了亲人一样。她住在这条街的瓶颈口,开了一家杂货铺,往来人都得经过她的眼睛。若想弄清母亲生前的一些事,问她是不会错的。

于是,我走到马妈妈跟前,问她:“可不可以卖一些蜡烛给我?”

她说杂货铺里还有一盒,不过只有五根,不知够不够?

我说够了。

她让我等着,她马上去店里取。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分钟后,我和她到了杂货铺。马家小女儿照顾着店铺,晚上打公用电话的人较白天多,她站在店铺外边,专心地听正在通电话的人的内容。我好奇地打量,店铺柜台上摆了几个玻璃瓶子,装有糖果花生米之类的东西,里面右侧一墙酒瓶香烟,还有一些粉丝海带干货什么的,里面开了一盏小灯,看不清楚。

马妈妈善解人意地说,“六妹你见过世面,不晓得有没兴趣参观一下我这狗窝?”

我说,我妈妈说过,金窝银窝,不如自个的狗窝,能让我参观狗窝,真是太感谢你了。

马妈妈开了大日光灯,让我注意靠楼梯处有一块地,因为地湿,起潮,地面坏掉,她找人来修补,还未干。楼下除了店铺,还有一个吃饭间,外加厨房,还算干净,一个大圆桌,木凳,柜子,还有一个大水缸。楼上三间睡房,搁了彩电,堆得乱七八糟的电影碟子,地上有脏衣服,看来是她女儿的房间。下楼梯时,马妈妈说当初买下这个房子只有楼下两间房,烂得很,墙板稀到能看见街上,好在屋后是溪沟,与他人房子间有块小空地,他们在溪沟上面架空,加盖了,打通原房子,又添了楼上一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六妹,你随便坐。”马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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