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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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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冲薛队笑着:“这回好办了,这是大夫!我以为会碰见个胡说八道的病人呢!”

薛队牛眼一瞪:“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我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刘挚友。我是西北大学毕业的,37岁,你们可以去查。”他的声音沙哑缓顿,毫无音色可言,好在医院病房格外寂静,我支棱着耳朵才得以勉强听清。

然后他又报了身份证号和户籍地址。但他又说:“我的老家没人了,要不我也不会一个人在外面漂着。”

薛队问:“你还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品吗?”

他指指床头柜上的一只手表:“那是我入院时戴的手表。别的东西就没有了,都被烧光了吧。”

据刘挚友说,当晚着火是意外。他们医院刚刚建立,再加上是私人医院,病人不多,设备也不齐全,停电是常事儿。当时恰逢停电,他和另一名叫方涛的医生安排所有的十个病人睡下,然后两个人轮流值夜。轮到刘挚友休息时,他就在药房里间的宿舍里睡觉,衣服都脱了,后来有个叫赵一多的病人非让给他开安眠药,否则睡不着觉。他就给他开了少量安定,不料赵一多大喊“不够”,两人起了争执,赵一多碰倒了药架子,酒精瓶被摔碎,酒精溅到蜡烛上,就发生了火灾。

我如实记录。又问:“后来你见过方涛医生吗?”

他摇摇头,显得很落寞:“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有他的消息吗?我的其他病人还好吗?”

回来的路上,薛队问我怎么看待这个人。我说:“思路清晰,情感自然,倒不像精神病。您怎么看?”

薛队点了一支烟:“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不过如果真像刘挚友说得这么轻巧,这案子就完全是一起事故了。”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是职业病犯了吧?

这会儿苏玉甫过来说:“刚才内勤联系西北大学和刘挚友的原籍了,确实有这么个人。不过因为伤者面部包扎得太严实,所以比对不了照片。”

薛队说:“不过,刘挚友的话倒是次要。主要是那块手表。精神病院里的病人身上是不允许携带金属物或者饰品的。所以大概能判定他就是刘挚友。当然还要看接下来对另外两个幸存者的访问。”

2 _

第二个伤者比刘挚友严重些。全身45%二度烧伤,虽然生命暂无危险,但恐怕要进行很长时间的康复治疗。他的整个头部也被包着,身上比刘挚友多插了一些管子。见我们进来,他显得有些惊恐,眼睛睁得很大,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加上脸上的纱布跟管子,有点儿像外星人。

薛队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眨了一下眼睛,倒真像是外星人面对地球人的表情。

我大声说:“嘿,问你叫什么呢!”

旁边一个护士手里的瓶瓶罐罐在地上开了花。她尖叫着:“哎哟,你瞎嚷嚷什么?这是病房!没素质!”

“你有素质,动静一大连个盘子都端不住!”

薛队说:“行了!孙小圣,你给我闭嘴!”

病床上那位竟哆嗦了起来:“我叫刘挚友,是那家医院的医生。”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再说一遍?”

薛队暗示我别露相。我又正色道:“你把你的证件号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说一下。”

对方报了身份证号,又说:“我叫刘挚友,安徽人,西北大学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他吃力地抬了抬头。这时,那个护士又要给他打针,半天没找到血管,搞得他咬牙切齿。完事后,他对护士说:“姑娘,你这扎针手法不对啊。我建议你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用针头扎点滴管练习练习!”

“老家的电话呢?”

“我老家没电话。老家……没人了。”

“这里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除了方涛就没有了。他怎么样了?”

我知道此刻不能像之前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反问:“你把当时着火的经过跟我说一下?”

“当时着火?”对方好像呛了一下,气喘吁吁,“我早就跟院长说过,跟上面协调协调,老这么停电不是办法,有时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说说,病人晚上吃药、换药是常事,再说每个病人服药的时间都不一样,服的药物也不一样,有的要吃齐拉西酮,有的要吃氯丙嗪和利培酮。万一弄错了怎么办?有可能要出人命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值班室值夜,方涛在药房休息。后来我打了个盹儿睡着了,火就烧起来了。”

忽然他一脸惊恐,絮絮叨叨:“这是我的责任,我的责任……”

我和薛队对视了一眼,问:“你们那里晚上给不给病人吃安定一类的药?”

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当然不。我们医院从来没有安定。我们是以康复和救助为主的,那些药只有正规的大的治疗医院才有。进那些药是需要批文的!”

这就怪了,难道说医院里有两个医生都叫刘挚友?显然不太可能。那么他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人在说瞎话。为什么说谎?是因为说谎者是精神病,还是因为这起着火事件有更深的阴谋?我感觉黑暗里好像打开了一扇门,但推门一看,里面仍旧是一片漆黑。

从医院出来,我和薛队一路无话。然后他接了个电话,告诉我:“医院院长可能跑了。现在网上正在给挂逃犯。只剩下最后一个幸存者了!”

我说:“不会又是一个刘挚友吧?”

“但愿是赵一多!”

除了轻微的烧伤外,第三个幸存者行动基本自如,是在民警的陪伴下来到队里的。这个人30岁上下,方头大耳,目光有神。他的第一句话令我们精神一振:“我叫方涛,是医生!”

但我马上冷静下来,问他:“你的证件呢?”

“证件?”此人忽然激动起来,“你们家着火了你还能什么东西都齐全吗?别把我当犯人审!”

薛队挡在前面,语气缓和:“我们的意思是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你们爱信不信!”

“有没有你家人的联系方式?”

“没有!”

“你要配合工作,我们是公安机关的!”

这个自称方涛的人呆窘起来。几秒过后,忽然蜷身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主,想硬硬不起来,想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手足无措了。

薛队拿出两张照片,分别是刚刚洗出来的之前两位伤者的照片。他敲敲他:“认得他们吗?”

对方鼻涕眼泪地仔细看着,指着第一位伤者的照片说:“这是几天前救助站送来的病人。”然后又仔细看着第二位伤者的照片,破涕为笑:“这是刘挚友!太棒了,他还活着!”

然后他就小孩子一样攥着第二张照片不撒手。

“包得这么严实,你怎么认出来的?”我很纳闷儿。

“那你就不要问我!”他唰地把照片扔到地上。这倒是有几分精神病患者的意思了。旋即,他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又问:“他们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自己是刘挚友!”

“那多简单。刘挚友是医生,你们可以问问他医学常识,谁说得出来当然谁就是了!”

我想起之前第二位伤者向我们侃侃而谈说起给病人换药的细节和与护士的对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还是给我们说说当晚着火的过程吧。”

“当晚……”对方只是重复我的话,然后忽然从椅子上跌倒在地,浑身缩成一团瑟瑟抖动,口中不知所云,“着火……火光冲天,惨叫……跑……”他竟然开始吐白沫了。我记着笔录,正琢磨措辞呢,一见这架势,还以为他模仿当时患者们的反应呢,还笑哈哈地说:“行了行了,你不用学这么生动,说主要的!”

“癫痫!”有人说。

我们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控制住,让他缓病。癫痫俗称羊角风,是种很麻烦但不要命的病症。犯起病来哭天抢地、要死要活,但症状一过去基本又和正常人无异了,这位“方涛”同志也一样。可只要恢复过来,再一提着火的事儿,他马上又会发病。好像是孙悟空听到了紧箍咒,没几句就大口地吐白沫。薛队赶紧嚷嚷:“先不提着火的事儿了,别刺激他!”我会意,愣了一会儿赶忙道:“那你说说着火以后的事儿?”没想到这老兄抽得更厉害了,一巴掌拍到薛队脸上,薛队揉着脸上的“五指山”冲我吼道:“孙小圣你闭嘴!”折腾了一个下午,我们一屋子人满头大汗。最后薛队头晕眼花地说:“把他带走,去市里的精神病院给他做鉴定!我觉得这位是最不靠谱的!”

宋琦和王姐他们一直在当地派出所和区政府负责联系死者的家属。但让人感慨和吃惊的是,这几天竟然没有一名死者家属前来认尸。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全市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很多都是靠社会救助在疗养,很多在医院里待了多年都没有家属来探望,他们自己也没有回家的意识。有的人在里面病死、老死,家里人要么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了也是听凭医院处理,连面都不会露。这些生前就被冷落在医院的人,死后仍是孤魂野鬼,颇让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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